玛雅博士:国家战略应该是公民话题
玛雅博士:国家战略应该是公民话题
玛雅,《亲历美利坚——家庭写真、社会绘本、政治影像》作者、《凤凰周刊》副主编
2009年7月4日,是美国独立日(相当于国庆日),第40届桃树街公路赛跑活动在亚特兰大举行,大概有5.5万名市民自发参加了比赛。在独立日举行公众体育赛事是美国各大州的一项传统。CFP供图(资料图片)
真正优秀的战略性思想的产生,单靠一两个领导人的智慧是不行的,单靠少数精英的天赋也不行,要靠开放式、多元化的争论和探讨
7月1日,三联出版社推出了美国归来的政治学博士玛雅的新书《亲历美利坚——家庭写真、社会绘本、政治影像》。仅仅一个多月,该书就在三联图书销售榜上名列前茅。在豆瓣网上,网友也成立了关注小组。有评论称,这本书记录了一个真实的美国,还原了“50后”留学生的真实际遇,是值得今天的年轻人好好读读的励志书。
玛雅的经历颇为传奇,36岁赴美留学,从大一起步,45岁攻下政治学博士学位。2003年,她的博士论文《中国民主进程中的国家与社会》在美国出版。回国后,玛雅穿梭于北京、上海、香港等地的人文社科学者中,有“国内学术思想界活字典式的人物”之称。
8月17日,现任《凤凰周刊》副主编的玛雅,在北京接受了中国青年报记者的专访。
美国人善于反省自己,尤其是在国家内部事务上
中国青年报:《亲历美利坚》开篇《星条旗下》谈美国的爱国主义教育无所不在,仪式频繁,培育了美国精神。美国人的仪式感怎么会那么自然、强烈?
玛雅:仪式是传统的外在形式,传统保留得好,仪式也会进行得比较好。过去100年间,是中国社会的一个大转型期,我们不断在和传统告别:儒家传统到“五四”断掉了;我们“50后”从小熟悉的中国革命传统,随着“文革”结束似乎也淡了;改革开放初期,思想刚解放十年,“下海经商热”又让大家都奔钱去了……
而美国,虽然历史短,但两百多年始终奔着一个方向。从个体来说,就是通过个人奋斗实现美国梦;从国家来讲,就是杜鲁门当年所说,美国要“争第一,保第一”(become No.1,keep No.1)。他们这种建立在自由主义基础上的政治文化和价值观,始终如一。美国人也很珍惜传统,注重仪式,有人说“没有仪式就没有美国”,确实如此。从官方到民间,从平时到节日,各种仪式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不断唤起美国人的历史记忆,在精神上将他们凝聚在一起。
几乎所有传统节日,比如感恩节和圣诞节,美国人都是在家里过的,大小餐馆均门庭冷落。2008年感恩节,我看电视时非常感慨,金融海啸都快把美国掀翻了,当时发生的孟买恐怖袭击更是直逼美国人,可是他们的感恩节仪式一点儿没受影响,照样游行庆祝,照样感恩。
中国青年报:你在书里说,美国社会让你感触最深的,是很多美国人善于反省自己,尤其是在国家内部事务上。为什么?
玛雅:出国前,我在中央机关工作,在我当时的观念里,正确就是跟中央“保持一致”。刚到美国时,在课堂上听教授和同学针砭美国时弊,感觉很惊讶。后来发现,美国普通人对国家大事和政策,也有很强的批评意识。言论自由为他们提供了广阔的话语空间,使众多有识之士得以畅所欲言地批评政府、检讨社会、警示国人。
中国青年报:美国社会自由,但仍有清晰的社会底线和利益边界,对吧?
玛雅:对,比如性自由就是单身者的自由,对有家室的人,美国社会有着有形和无形的约束。尤其对政治人物,要求更严格,前总统克林顿一闹出绯闻,支持率马上下跌。在美国人心目中,总统是国家的象征,国家的形象不容玷污。
追求自由不能伤害群体和他人的利益,自由必须是在守法基础上的自由。这些可以说是美国公民内心的自由边界。美国经过长时间民主法治的发展,这些方面国民素质比较高。我当时住的社区附近有朋克聚堆,夜里有时酗酒闹事。我的房东一听到他们吵闹,就会不顾一切地冲出去,大声喊:“我报警了!”
中国青年报:你觉得,中国在日益民主自由的同时,该怎么清晰化我们社会的底线和利益边界呢?
玛雅:首先,发展民主,要考虑中国的国情和发展阶段,不能为了民主而民主,更不能为了实现少数精英的所谓普世价值观,不顾国家和人民的利益。我们应该尊重民主,但不能迷信民主,更不是把西方的大选照搬过来就民主了。中国应该找寻自己的民主发展道路。北京大学潘维教授说过一句挺形象也切中要害的话:世界上只有一个白宫,中国要照样建的话,那一定是假的。更重要的是,“假白宫”就不是自由的标志了,只能是被真白宫奴役的标志。
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所所长黄平说,这30年间,中国以接近两位数的持续增长,解决了3亿以上人口的脱贫和近3亿人的城镇化问题,并且没产生大规模的内部动乱,也没发生对外部的殖民、侵略和战争,这在人类历史上是没有过的。而且经济发展至今没有停下来的势头。中国毫无疑问是有自己独特性的,所以应该研究我们的成功所在,同时发现问题所在。我们发展民主的底线和边界,应该是保障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,不能以国家安定和人民福祉为代价。
中国青年报:现在各国年轻人生活方式好像越来越趋同了。上世纪80年代,中国刚刚开放国门时,美国舆论曾预言,我们也会渐渐变成他们。在你看来,现在我们变成他们了吗?
玛雅:从追求现代化和现代生活方式来说,确实越来越趋同了。但是,我觉得,我们变成他们不太可能。中国从改革开放开始社会转型,从官方到民间,都在寻找新的发展方向和道路,这里或许会有一个试错的过程。美国人那个说法只看到了表面。其实,上世纪90年代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迅猛发展,一下子把他们的梦也惊醒了,他们很遗憾中国人没有变成他们。现在,美国学术思想界也觉得,中国体制值得他们研究——为什么中国市场经济如火如荼,中国“80后”、“90后”的后现代意识恨不得比美国年轻人还强,而中国仍然能够坚持自己的发展道路?那些善于反思的美国人说,不能再从美国的视角看待今天的中国了,而要放在中国的历史文化中去研究。
中华民族的实用理性,决定了我们不会在一个偏的方向上走得太远。既然是试错,发现方向不对会立刻调整。我们要学习别人的长处,有海纳百川的气概,但是中国有自己的特色,也应该走自己的路,那就是坚持中国本位,探索中国模式,以中国最广大人民的利益为出发点。面对美国,现在的中国人,特别是年轻一代,已经有比较平等的心态了。
国家应该尽快建立能够让社会各界参与战略讨论的接纳机制
中国青年报:你的《当代中国思想界国是访谈录》一书,在学界很有影响,当时为什么会做一系列这样的访谈?
玛雅:在内地,这本书叫《战略高度——中国思想界访谈录》。《当代中国思想界国是访谈录》是香港出的海外版。这本书的缘起是2004年初,我的《崛起的印度赶超中国?》这篇访谈文章广受好评,这给我一个启发:采用与学者对话的方式,我可以将传媒与学术“合璧”,利用自己的学术背景和媒体平台,通过通俗易懂的口语表述,反映当代顶尖社科、人文学者最关心的话题,向社会各界传输有真知灼见的学术理论思想,为政府决策层提供战略性思路和政策建议。
美国一位学者说,中国崛起是21世纪地缘政治的重要事件。因为中国的崛起必将挑战和改变当今世界政治格局,对于中国来说,今天是一个大时代;对于世界来说,今天也是一个大时代。以中国的文明规模、历史规模和人口规模,只要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,对现有世界体系的挑战和改造就不可避免。这就需要大的国家发展战略,需要大的文明发展蓝图,需要来自官方、民间、学界、军界等方方面面的出色战略思想。出版这本访谈录,也是要为具有国家战略意义的思想得以传播普及做点儿事。
中国青年报:自由主义、民族主义、新左派,三种当今中国的主要思想派别,第一次在一本书里一起发言。你觉得他们的观点有交集吗?
玛雅:以天下为己任的中国大多数知识分子,在追求公平正义,希望中国进步、上升这一点上是共同的。只是在核心价值的排序上存在不同,比如民主、平等、发展,哪个在前哪个在后;另外就是在路径偏好上存在不同,比如主要靠政府还是靠市场。选择与这些不同派别的学者对话,是因为他们的研究不仅具有较高的学术思想含量和政策参考价值,而且都是站在对国家和人民利益高度负责的立场上,在坚持批评性的同时注重建设性。这些学者是以“中国立场”在思考,在探求。
中国青年报:你自己属于哪一派?
玛雅:看过《战略高度》的人,一般认为我是新左派。我有左翼情怀,注重平等,关注弱势群体。但另一方面,我的全部民主政治理论都是在美国接受的,对“民主政治+自由市场”的美国模式的优长之处,我有深入了解,我也认同自由主义理念。在这个意义上,你可以说我是自由主义左派,尊重民主但不迷信民主,尊重市场但不迷信市场,尊重科学但不迷信科学。
其实我觉得,本土派、民族主义、新左派或自由主义左派,都不足以概括我的思想立场,我更愿意定义自己为“中国派”。有位很有名气的网络写手,在有关《亲历美利坚》的书评中写道,“千秋不改,家国情怀”。就家国情怀而言,就从中国立场出发思考问题、发表意见而言,我认为,与我志同道合的思想界朋友们,都是“中国派”。
中国青年报:现在太多人包括知识精英,都变得世俗化,不少年轻人的理想就是房子、汽车,你觉得什么人还在关注“国是”?
玛雅:从我得到的反馈看,主要是学界、媒体界和商界的人比较关注我的“国是访谈录”。其实,关心国是的大有人在,光看互联网上的言论就很多,强国论坛上天天有那么多人发帖,发表观点。中国目前处在发展的关键时期,不管是从政为官者,还是经商做实业的,都应该把眼界放远,思考大问题。
我挺希望思想界以外的人看到这本书。中国思想界和社会其他各界与民众不应该脱节,国家战略应该是公民话题。真正优秀的战略性思想的产生,单靠一两个领导人的智慧是不行的,单靠少数精英的天赋也不行,要靠开放式、多元化的争论和探讨。这就需要开放言论自由的空间,并且建立言论自由的制度性保障。真正的战略思想家并不多见,但是在开放的话语空间中,战略性建树却常有。大战略思维更多地来自民间,来自学界。所以,应该发扬中华民族和中国***的优良传统,鼓励和激发有社会责任心的知识分子为国分忧献策。同时,国家应该尽快建立能够让社会各界参与战略讨论的接纳机制,将真知灼见及时吸纳并付诸实践。
我就是“中华学习机”
中国青年报:听说出国前你是中直机关干部,家庭条件在当时堪称优越。为何会在年过三十事业稳定之时选择去留学,还从大学一年级一直读到博士?
玛雅:我辞职出国时,单位有同事很不理解,说这个人工作、家庭、钱、房子都有了,还想要什么?上世纪80年代是讲究凭真本事个人奋斗的时代,中国改革开放了,大家都不满足于现状,整个社会是一种上升趋势,那时的出国潮对年轻人很有诱惑力。当时我有一些亲友去了澳大利亚,来信报喜不报忧,家人朋友就鼓动我出国。出国前,我去过香港两次,外面世界的精彩见了一些,所以也有一种去看更大世界的好奇心。还有,就是我想读书。我15岁当兵,后来到中直机关,工作不错,但没有在国内接受正规的高等教育,没学历,留学能帮我弥补这个缺憾。所以,虽然我那时几乎没有英语基础,得先上语言学校,然后再从大一读起,我还是下定决心,达到留学的最高境界,就是博士毕业,而且将博士论文在国外出版。
中国青年报:这太不容易了,难怪同是“海归”的剧作家黄纪苏说你是有志气、有韧性的中国人。
玛雅:我的确比较坚强,对自己比较狠,更主要的是我始终目标明确,不论多苦多难都没改变初衷。当时为了有个好身体,把博士读下来,我每天坚持走路40分钟到1小时,几年如一日,风雨无阻。我曾开玩笑,我就是“中华学习机”,通上电就转,而且是超负荷运转。香港中文大学教授王绍光说,“善于学习是中国体制的活力所在”,在我身上也是这么回事儿。
中国青年报:网上有人说,玛雅看着也像个纽约客,不知怎么竟长了一个“西柏坡的脑袋”。你怎么看自己?
玛雅:这个评价太高,我受之有愧。“西柏坡”那代人是无敌于天下的,中国***那时是朝阳,马上就要建立新中国,实现鸦片战争以来几代中国人的梦想。我希望中国强大,包括现在的“80后”、“90后”都有中国强大的梦想,要这么说,长“西柏坡脑袋”的人多着呢。
我猜那个网友可能是不理解,我在美国被洗脑多年居然还这么爱国,这么正统。这和我的成长环境、从小受的教育有关。我出生在军人家庭,自己也在部队入党。这决定了我对中国传统、中国革命理想有所继承,我不是数典忘祖的人,出国学习也不是为了西化,而是为了提高强健自己,回来报效祖国。尤其我在美国生活多年,经过不断比较,知道西方文化中要学什么,对自己的文化要珍惜什么。
中国青年报:许多特别追求事业的人,往往难以兼顾家庭或孩子的教育,但你不是。听说你的儿子凭本事考进清华大学,现在又靠自己的努力在麻省理工读博,你是怎么培养他的呢?
玛雅:我出国时,儿子才7岁,他是爷爷奶奶培养的,功劳也是爷爷奶奶的。不过即使不在身边,我对他要求仍然比较严。他12岁那年暑假,我有一次从美国打电话回家,发现他爷爷病了,奶奶不在家,他却跑出去玩了。我后来在电话里把他训哭了,我告诉他,那种时候,他应该在家照顾爷爷,学着负起对家庭的责任。
中国青年报:同是留学,你儿子这一代和你那时相比,有什么不同?
玛雅:我们“50后”和“60后”在出国之前,对西方是不太了解的。追求中产阶级的生活水平,是当时很多人的奋斗目标。在中国古典传统和革命传统或断或淡的情况下,许多人在精神上可以说是“爬”着出去的。现在“80后”对西方已经很了解了,电视、互联网使他们便捷自如地了解世界。他们是在中国上升时期成长起来的,祖国的强大给他们一种有力支撑,许多人家庭条件也相对优越,不是非得靠打工维持学业了。他们的思想也更开放更自由,更容易融入美国社会。我相信,他们中的有志者,将来无论回国发展,还是留在美国,都会有更自信更高远的人生目标。
中国青年报:你的儿子学成后会回国发展吗?
玛雅:我希望他学的东西能用于自己的祖国,但是对他没有硬性的要求。到时候,由他自己选择,我比较信任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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